2011-06-19

[短篇小說] 蒐集癖 三之三


 「好久沒來我這邊了,聖誕節來一起吃大餐吧。」在聖誕節前一週,我這樣跟Midori說。
 「真的耶。」她眼睛還是一邊看著電腦,一邊這樣跟我說,「只有我們兩個嗎?」
 「就我們兩個啊,這麼難得的日子,只需要蠟燭不需要電燈泡吧?」
 「我的意思像是跟同事大家一起玩啊,這樣你也才不會對我做壞事。」
 「那可不行,就只能有我們兩個,這種日子怎麼能少了壞事」我故意裝得油嘴滑舌。
 「喔……那好吧,下班後我買個東西就過去。」Modori最後才轉過來給了我一個「好啦答案給你了」的笑容。

 我想她應該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,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她我已經知道這些事,我也不想沒頭沒腦地就跟她說「嘿,那個男孩不錯吧?那我們分手吧!」這類的話。只好一邊整理自己的情緒,一邊設想著所有可能會發生的劇本,自以為壞心情會隨著下幾場雨而被洗乾淨。

 詭異的一週過得非常地慢,雖然公事還是很多,但思緒完全不在那上面;究竟是該像紳士一樣呢,或是像無賴一樣?究竟什麼時候要乾淨俐落地說再見,什麼時候要失心瘋一般地去挽回?究竟她是我認識的那個女孩,還是連她也快不認識自己了?不過我想這些問題很快就可以得到解答,就在今晚。

 下班時間還沒到,Midori跟老闆報告了一聲提早打了卡離開公司,是什麼事情非在今天做不可呢?不禁燃起了我的好奇心。西方有句話說,「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」,我想可能不只貓而已。但是那真的是不經意地。

 超過了下班一些時間,我才整理完手邊的東西,隨後離開了辦公室,為今天晚上買一些好吃的,當然,是必需要先預訂才有辦法拿得到的東西。走在熱鬧的街道上,看著來來往往成對的人們,心中祈願他們能一直這樣下去;願有情人終成眷屬,願眷屬終是有情人。然後我看到了一對很眼熟的情侶,似乎在我的相片本裡出現過,只是那個男的不是我。

 Midori依偎在一個穿著體面的男子身邊,兩人步出看起來價位不斐的異國餐廳,她臉上的那種表情,也許似曾相識,但又好像從未見過一樣。在那個時間點裡,我好希望有那種「世界上有九成女性具有雙重人格」的醫學報告出現,我會非常願意相信這是另一個她所不能控制的人格所做出的決定,我會容忍眼前這種沒辦法控制的情況發生。但我想事情其實從我的角度而言是非常地單純:她不再屬於我了,或者說,她可能已經不再屬於我了。

 拿了預訂的大餐之後,順路買了一些臨時想到的東西,才回去佈置住的地方。如果可以的話,還真的希望回家的這段路永遠不會走完,聖誕節永遠不會過完,然後她會停在那個幸福的瞬間,直到所謂永遠的結束的那天。

 我將四處放置了襯著金屬容器的蠟燭,在茶几鋪上給人溫暖感覺的淺褐色桌巾,依序放上今天準備的大餐:簡單的萵苣沙拉、羅宋湯、法國麵包,主餐是烤雞跟義大利麵,外加她最喜歡的烤馬鈴薯。擺放完餐具跟紅酒杯之後,計算著蠟燭預計燃燒的時間點燃它們,然後把燈泡都卸了下來。

 我撥了手機給她。
 「喂?我正要過去你那裡喔!為了買東西花了我不少時間,很餓了吧?再等我一下下喔!」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趕路有點喘。
 「嗯……」
 「那,待會見。」說完她就掛上了電話。

 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,我看著搖曳的燭光傻笑著,胸口很痛,但是我找不到更好的表情,只好就這樣甜甜地笑著,就像頭部受到撞擊的時候會有的甜味那樣。在不經意之間,門鈴響了。

 「晚善好!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喔!外面好冷喔。」她邊進門邊搓著手這樣說。經過我時,髮際間除了洗髮精的香味以外,還聞到了一縷不屬於我們之間的菸味。
 「走了很遠吧?今天還早退。」
 「喔,其實也還好啦,只是排隊排了很久。哇!這樣弄好漂亮喔。」
 少了進門時的抱抱,現在要補做似乎更顯得突兀,而且,我想也許兩個人都找不到與對方有親暱動作的動機吧。於是我只好說,「快來吃吧,可能有一點涼掉了喔。」
 「嗯,好啊,我先洗個手。咦?燈壞掉了嗎?還是停電了嗎?」Midori一邊切換著浴室的開關一邊這樣說。
 「喔,為了怕開燈破壞氣氛,我把燈泡都先卸下來了。」
 「這樣啊,喔,好吧。」

 我們胡亂地洗了一下手之後,便開動了。

 「這是跟妳出生同年份的酒喔。」我幫Midori加酒時說。
 「真的嗎?難怪這麼好喝。」她想了一下,然後有點裝生氣地這樣說。「你該不是要說我要變成陳年美少女了吧?」
 「哈,妳想太多了啦,我只是單純地覺得,今天會是個特別的日子。對妳而言。」
 「喔?可是今天又不是我生日……」Midori歪著頭想事情的時候真的有種從電影中走出來的日系美少女的感覺。

 在吃到一半時,我開口了。反正她應該也吃得不多才是。「我們會這樣一直下去嗎?」
 「你是說,繼續交往嗎?」
 「是的。」
 「怎麼突然這樣問呢?」她又歪著頭看我。
 「我覺得我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……」
 「喔?你該不會是要跟我求婚吧?」她賊賊地笑了起來,「其實啊,我自己的感覺,比起談戀愛,現在也許更像結婚之後分居甚至是離婚那樣,熟悉彼此的感覺,但是某種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對於愛的熱情。」
 「那麼妳討厭我了嗎?」
 「一點也不會喔。我還是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,我不會輕易放手的那種。」
 「就算我現在很難抽出時間陪妳也是一樣嗎?」
 「我又不是兔子會因為寂寞而死去。我也是很忙的喔,不要講得好像我工作很不認真一樣。」
 「是是是,對不起。」我停了一下,「那麼,會不會哪天妳突然決定要離開我呢?」
 「說什麼傻話?」
 我接著說,「像是遇到了比我更好或是更適合妳的人……之類的。」
 「你覺得那種人存在嗎?那麼就更努力地讓自己成為更好更適合我的人啊。」
 「喂,說這種話太不負責任了吧,好像全部都變成我這邊的事情一樣。」
 「好啦,對不起,我不該這樣說的。」她開始很認真地想著這件事,「也許……也許我遇到了那樣的人之後,我會無法自拔地迷亂一段時間,但是最終會清醒,然後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。也許這樣說也還是很不負責任,但是如果我真的那樣了,希望你可以等我回來。因為我也知道我自己會是叫不醒的。」
 「如果我沒辦法等的話呢?」
 「那我真的就會像兔子一樣因為寂寞而死掉喔。一個人在很深很黑的洞裡,不停地尋找得救的方式,最後會自暴自棄也說不一定。」

 安靜了一段時間,也許只有一分鐘,但感覺起來的時間更長。「原來我這麼重要啊。」我說一個字一個字像翻譯機那樣地說。也許她聽出來我在問什麼了。
 「非常重要喔,非常。」她硬是擠了個小動物般的笑容出來,當中可能有閃過一秒的愧疚神色。
 「今天晚上有吃飽嗎?」我起身去拿準備好的「聖誕禮物」。
 「非常飽喔,只是因為最近身體不太好,所以吃不多喔。」其實到了這個時候,我也不知道我想聽得是實話還是謊言。
 「嗯……」
 「本來以為今天去買東西多走點路可以多吃一點的……明天熱一熱再吃應該沒關係吧?」
 「沒關係……有吃飽就好……」說完我已經帶著驚喜走到她的身後。
 「謝謝你喔,都是我喜……」我舉起手中的啞鈴,往她後腦揮了下去。吃飽了好上路,不管將會去哪裡。

 砰的一聲,Midori的身子往沙發倒了下去,不過啞鈴不比鋁棒,聲音要小得多。我抓著她的頭髮,將她的身體移到旁邊的地板上,面朝上,好像睡著一樣地平躺著。

 其實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麼,或是接下來該怎麼做,身體好像開啟了什麼自動程式一樣,把房間裡所有的蠟燭拿來排在她的週圍,好像西方女巫的什麼儀式,不過我對於讓她回心轉意則是無能為力,也不想把她當作祭品來獲得一個其他的什麼人

 我一直都在這裡,我也一直都沒變,只是我們沒辦法再走下去了,不是嗎?

 我輕輕地摸著她的頭髮,還是一樣柔順而充滿香氣,只是多了一些比紅酒更濃郁的暗色的液體。我輕輕地撫摸著她柔軟而有彈性的肌膚,一一地向她們告別;臉頰、白晢的頸部、胸口、手臂……我像是勾選清單一樣地,用刀子一一地劃上記號。一但想到這些地方曾經被陌生的男人索求著,就覺得必須要做一些淨化的動作之類的。

 於是Midori的身上,除了多了許多細細的切口之外,還多了用她自己的血畫上的花紋。真的是美極了。她的容顏在搖曳的燭光下,顯得更加美麗,彷彿是不存在這個世界的事物一樣。我靜靜地欣賞著這樣的美麗,讚嘆著也許這將是我最精彩的作品的同時,腦中好像閃過了什麼畫面,整個頭劇烈地痛了起來。

 莫名地,我突然非常渴望她右手的無名指,切下來之後就將永遠只屬於我了。雖然就現階段的情況來說,她已經不可能屬於其他任何人了,不過有種想要蒐集她身上「一部分的什麼」的欲望。只是在切的時候,不知道是刀子太鈍,還是電影導演沒真的切過人的手指,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。

 「好……好痛……」Midori的右手開始抽搐著,皺著眉頭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。「你在幹嗎?好痛,好痛!停下來,是我不好,放過我吧!」她一邊說著,一邊用左手跟腳的力量想辦法推開我。

 怎麼會……不是應該已經……果然,電影上拍得都太簡單了,人類的生命力要比想像中強韌得多。不過我還是不管她的哀嚎,喀喳一聲切下手指的瞬間,大量的鮮血流了出來,同時Midori的叫聲更大了,甚至哭了起來。

 因為哭鬧的聲音真的是很煩人,所以我又拿起啞鈴往她的頭上打了下去,原本是想避開臉的部分,至少還可以多讓我看一下。但是一急之下失了手,啞鈴實實地打在她的額頭上,除了額頭軟掉之外,她也同時安靜了,只睜著兩個大大的眼睛看著我。為了避免她再度醒來,我數不清最後究竟揮了幾下啞鈴。

 房間又重新歸於安靜,好像附身的濕婆神已經退去,我重新獲得一些所謂的理智。究竟這個曾經名為Midori的身體該怎麼處理呢?並不是想脫罪,只是不可能用垃圾袋包一包就直接丟掉啊,而直接打電話給警察或醫院那種事,認真去想的時候,我又該被定位在想脫罪的那一個了。與其要被他們抓走、被審判,我還不如在這裡就自我了斷,但是我不想生命就這樣結束,並不是有什麼新的活下去的目標或動力,只是我想活著,繼續地紀念著曾經那個美好可愛的女孩。我深深地覺得如果連我也死去,就不會有人能夠比我更深刻地紀念她。

 於是我想到了那個,在衣櫃上面那個一直還沒打開過的櫃子。

 只是我的如意算盤打不成。打開櫃子的時候,一陣濃烈的死亡氣息像是乾冰一樣流洩而下,但沒有所謂的臭味,上面堆滿了似乎包裹著什麼的厚塑膠袋,裡面的空氣已經抽掉,但是依稀還是看得出什麼腐爛物體的感覺;在這些塑膠袋的角落,放著二根纖細而乾枯的人類手指,上面都戴著戒指。

 我認出其中一只戒指,是我送給有陰陽眼的女孩的。

 突然間頭不再痛了,同時想起了很多事,是在車禍之前的事。我曾經,不,我一直住在這裡,我熟悉這裡的環境以及鄰居,只是之前回老家休養的關係,才離開了一段時間。這二個留下了身體在我衣櫃的女孩,都曾經跟我交往過,都曾經對我許下承諾,但是最後都沒有辦法堅守自己的信念,我只好選擇把他們的身體留在我的身邊。

 而Midori是我寂寞的第三件蒐集品。 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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